第十二章 复盘
第十二章 复盘
张霞晚听说邱易受伤的事,当天下午就匆匆赶到湛川看她。好在没有伤到骨头,医生说只要静养几个月,便能彻底康复。 “小易,”张霞晚坐在床边,看着她肿得像馒头一样的脚踝,还是心疼,“要不你听mama的,职业球员那条路还是太辛苦了,别再——” 她话没说完。 邱易本来乖乖坐着,但猜到了她要说什么,立马猛地抬头说: “我不退。” 张霞晚愣住:“可是你还有很多别的选择。” “不。”邱易又说了一遍,语速更慢,却更固执,“我想继续打。” 她眼睛里湿意未干,发红的眼角是刚刚大哭一场后的痕迹。 张霞晚想再劝,却被邱然轻轻拉了一下。 “妈,” 邱然声音压得极低,“她现在听不进去的,你别再说了。” 邱然了解她,刚从比赛场上被迫退下来,邱易还在不甘心。以往每次输了比赛她都是这样,会不断地在心里复盘,研究对手的长处,分析自己的失误。 这次,可能除了不甘心,还有自责。毕竟不是因为技不如人输掉比赛,而是疏忽大意因伤退赛。 在这个时候来劝退,对她来说无疑是往伤口补刀。 张霞晚沉默了几秒,终于点头:“那……你们慢慢商量。mama就在外面。” 她走出去时,轻轻把门带上,房间里只剩邱易和邱然。 夕阳从窗子斜斜照进来,落在她的脚踝上,把肿胀的青紫照得更刺眼。 “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不行?” 邱易小声问。 邱然走过去,蹲下,用冰袋重新覆在她脚踝上。 “我吗?” 她点头 “我觉得……”他顿了顿,抬眼看她,“球球,我觉得你强得不像话。” 邱易显然不信。 邱然继续道:“你不是因为不够强才受伤的。是因为你太想赢、太逞强,所以从来不肯退一步。” 她终于抬头看他,眼睛亮亮的,脆弱又倔强。 她在听,她想让他继续说。 “球球,以前我说过,‘不用每一场都赢’,你还记得吗?” 邱易点头。 邱然又继续道,“当时你估计没听进去,我也没和你解释清楚为什么。现在你大了,应该能听懂了:不要计较当下的、暂时的得与失。” 他指的是比赛,却又不完全只是比赛。 “就像今天你最后要去抢的那个底线球,” 他说到这里,邱易明显紧张了一下,“如果直接选择丢掉,并不会直接影响这一局、这一盘的胜负;如果输掉了这一局,也并不会影响最后这一盘的胜负;甚至输掉了这一盘,也还没有到输掉整场比赛的程度。” 邱然顿了顿,让她慢慢消化。 “照理说,对手已经输了一盘了,为什么还能发出那么高质量的球?因为局部的得失,并不决定最终的输赢。 “甚至有时候,”邱然继续,“我们可以主动创造局部的失败,来换取最终的胜利。比如,为了更好的分配体力、了解对方的弱点。” “这叫策略和战术。” 邱易抬起头,像被点亮了一样,眼睛里有真正的光。 邱然赶紧趁热打铁: “我们再来想想。如果你的最终目标是成为职业球员,那么在U18比赛之前,你还有U12、U14、U16这么多个组别的比赛;每个赛季,都有很多积分赛可以参加,那么只有一个赛季的局部失利,也不会直接决定最终目标的失败,对吗?” 邱易终于彻底听懂了,但下一秒,她又轻声说: “可是,如果分差太大,我会很着急。压力会一下子上来。” “球球,”他低声说,“紧张和压力是很正常的。所有人都会急,包括打到职业巡回赛的选手。” 邱然盯着她,想了想,说道:“思考是一个很好的方法。当你觉得自己开始被情绪支配的时候,深呼吸,问自己‘为什么我会着急’、‘着急的原因什么’,然后动脑回答这些问题。摒弃掉多余的情绪,专注当下,保持斗志,用脑子打球,而不是身体。” 邱易又有些似懂非懂了。 “没关系,这是个练习的过程,不是一蹴而就的。”邱然摸摸她的头。 “我能练!”邱易脱口而出。 “我知道。”邱然笑了一下,“只要是你决定了的事,一定可以。” 邱易把头埋进他的肩膀,吸到一口淡淡柑橘味的体香。 “可如果我真的输了,你会失望吗?” 他轻轻摇头:“球球,我永远不会因为你输了而失望。” 他说得很慢,让她听得清楚,“哥哥对你的期望只有健康快乐地成长,得到幸福。” “什么是幸福?”她问。 邱然被问住了,他低头看她,半天没回答出来。 她没等到答案,但眼皮开始沉重,眨了眨眼,像在认真思考刚才的问题。然后,她慢慢靠回他的怀里,呼吸一点点变得均匀。 没多久,肩头传来轻轻的、绵软的睡息。 她睡着了。 睫毛还湿着,手还抓着他的衣角,在睡梦里也皱着脸。 邱然小心地把她抱起来,放在枕头上,在她的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,又掖好了薄毯,替她把脚垫高。邱易蜷在被子里,眉头终于放松了。 邱然站在床边,看了她很久,才轻轻退到门口,把灯调到最暗,留了一道缝。 客厅里,张霞晚正等着,手里端着一杯温水,递给邱然。 “睡了吗?”她低声问。 “嗯。”邱然回应,也压低声音,“总算是睡着了。” 张霞晚轻轻呼了一口气:“这孩子,太要强了。” 邱然没有接话。 张霞晚又说:“小易说什么?还是坚持要打球吗?“ 邱然靠在墙上,侧着脸,声音淡淡的,带着一种超乎年纪的平静:“妈,这件事你就别管了,我心里有数。” 她停了一秒,像是在组织语言,随后道: “阿然,mama跟你说件事。” 邱然点头。 “你爸爸要和我离婚。”张霞晚长吸了一口气,面上挂满了疲惫。 邱然并不意外。这样的离婚危机在他们家已经发生不下十次了。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。 “你不问问为什么?”她声音发紧。 “没必要问。”邱然说,“原因从来都一样。” “如果真到了那一步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你愿意跟mama走吗?” 邱然垂下眼,心里在冷笑。过了几秒,他才开口:“妈,那是你们之间的事,和我、和邱易都无关。” “阿然,你照顾meimei这么多年,mama一直觉得对你很愧疚,也很感激。”张霞晚把放在心底长久的担忧一股脑倒出来,“但她只是你的meimei,你不应该为了照顾她牺牲自己的人生。明明可以去上京大医学部,可你偏要留在湛川,邱易会长大——” 邱然抬起头,打断她: “这不是牺牲。” 他换了个缓和点的语气,像在给自己台阶下。 “湛川大学不比京大差多少,而且学医最好在本地。” 这些理由客观、理性、无可反驳。张霞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。 邱然又说: “妈,你先回去。我守着小易就行。” 送走了张霞晚,白天闹哄哄的房子也变得寂静下来。张姨的女儿前两天在老家结婚,她已经请假回去一周多了。 夜色慢慢沉下去,房子安静得像一口被封存起来的瓷罐。冰箱运转的轻微嗡鸣成了屋子里最大的声响,楼上偶尔传来木地板热胀的细微脆响,除此之外,什么都没有。 邱然将那杯水送回厨房,靠在餐桌边。 心里突然觉得很慌。 他抬头望了一眼楼梯,又走去邱易的卧室门前,轻轻推开一道缝。她正沉沉睡着,呼吸轻稳,眉头舒展,像一只终于缩在巢里的小兽。 邱然这才放心下楼。 初夏的便利店门口,广告牌灯把地面照得冷白,空气里有关东煮的香味,伴随着顾客推门进出的“欢迎光临”电子问候声。 一个年轻男人靠在门边,点燃了一只烟。 火光在指尖亮起一小点,瞬间又被夜色吞没。 他从没当着邱易的面抽过烟,每次抽完也是洗澡刷牙之后才会去见她。在meimei面前,他是可靠、成熟的哥哥,是大人。但偶尔,邱然也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。 她会受更多的伤吗?在球场上、球场外?在人生里? 这些问题突然冒上来,没有答案。 张霞晚的话也还有下半句:邱易会长大,她不会一直需要你照顾。 便利店玻璃门被风轻轻撞了一下,叮的一声,清脆又冷清。 邱然吐出一口很长的烟气,喉咙里有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呜咽。 他承认自己很孤独。 如果有一天,邱易真的不再需要他,到那时候—— 他会是谁?